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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时代青年成长指南——正视生命的每一个阶段,在矛盾中坚守自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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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知 /**/ 现实的边缘

前言

我是哭着到这个世界来的。二十年来,我眼中的泪水没有干过,虽然它不常常掉下来。

我八岁那年,哥哥死于白喉,我哭过;十五岁时,因为战乱,我和一位童伴必须分离,我哭过;二十岁,我已经长大了,当我看到《父与子》里那个倔强的虚无主义者临终情景,我又哭了。

不单我,我们这一代,这一代有灵魂的年轻人,哪一个不是沉浸在泪水中?哪一个不是渐渐地被苦痛溶化淹没了?我有时自解地说:“我是生错了时代吧!如果早,或是晚,五十年或百年,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太平景象,也许可以过几天安静的日子。”但是,你能说吗?我们注定了的命运,注定了要亲吻这时代的创痕,注定了要把血与肉献在祭坛上。

日子是苦的,没有指望,活着像是多余。我们挣扎,我们追求,我们彷徨,我们浮流在整个时代精神幻灭的泡沫上,没有出路。

如果,你不能逃避刀尖,你就转过身来面对它,战斗也许胜于灭亡。在这个悲苦的世界,没有眼泪的是铁石,轻易落泪的是懦夫,把眼泪化成力量,才是英雄!

随着我渐渐长大,我渐渐发现:我的朋友渐渐少了。我是越活越孤独了。原来我的朋友都在理想与现实的冲折间,躲的躲了逃的逃了。而我是不甘于寂寞的,我是决意挣扎到底的人,不管时代,不管环境,我总相信,自己的脚跟是硬的,孤独的足迹将聚铺成大路!

我是哭着到这个世界来的,我也要哭着回去!

老杨要结婚了,这是件奇怪的事。

昨天夜里,我到外面回来,刚踏进门,一张耀眼的大红帖子赫然陈在地上,我诧异地捡起一看,上面写着:“嘿,我要结婚了,有事相托,速来舍下一谈。”我将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,不错,字是老杨写的,而又分明印着某月某日,在某处结婚的字样。燃起一支烟,我靠在躺椅上慢慢地抽,眼睛望着窗外闪烁的星光,我觉得怅惘,要回忆些什么,又觉得茫然和烦乱,内心竟被这样的事撩起无限的激动,这突如其来的喜讯,简直把我迷惑了。

想不出根由,我只好先恭喜他一声,我走到桌边,拿出纸笔写道:“哈哈,老杨,你怎么要结婚了?恭喜你呀!人生本来是顿便饭,而结婚是最美的一道小菜,早晚都要吃的,越早越好呀!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?说呀,我明天来看你呀!”写完,我又用红纸剪了两颗重叠的心,贴在笺头,封好,加了邮票,跑出去投在限时邮筒里了。

老杨和我有两年同室之谊,在学校宿舍里,双人床,我睡下铺,他睡上铺,又共同用过一张桌子,因而,那两年我们几乎是生活在一个圈子里。他是个热情、豪放而富于幻想的人,他有那种艺术家的浪漫气质。他只身流浪出来,当过兵,送过报,干过警察,做过两年小学教员,后来,他觉得自己学得太少,而读书才是年轻人的最好出路;于是艰苦自修了十八个月,考取大学。他本来攻读政治,但读后发现自己对政治的想法早已过了时,赶不上时代了。因此就失望于原有的理想和抱负,改学外文去了。他大概是想做个文学家吧?我看过他的一篇在某杂志征文得奖的小说,题目是“七弦琴上的恋歌”,文笔流畅,描写细腻,充满了缠绵的诗意和哀伤的气息。那时,他心目中确是有个打算,每当回忆过去那些富有传奇的生活故事时,他反复地加重说:“如果把我过去的生活写出来,我敢说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小说。”然而,他心中的打算被现实折磨着,他需要为生活奔波,他殚精竭力尚不能维持他最低的生活,他常常难言地抱怨说:“做这穷学生的味道不好受啊!”

其实“穷学生”三个字,早成了他的咒语,无论何时,他心中怀有不满的情绪,这咒语一定萦绕在他的嘴角,好像说一说,他的怨气便会消去似的。老杨不是怕吃苦,他对生活的要求也不算过分,只是从前他对大学生活的想象太好,他以为这一生的黄金时代,正该有黄金般的可爱,后来才知道这是梦和憧憬,是自己愚昧的痴想;现实给他幻灭,而幻灭却不是他所愿接受的,这就更加重他的埋怨和诅咒之情。然而沉浸在怨埋和咒诅中,是无用的人,老杨却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在行动上,他拼命地挣扎、追求和工作,试图改善他的生活。他有时做得很好,有时又不太理想,有时满足一些,有时又完全失望。受着这些刺激...

我开始了解老杨的时候,我便发现他心中充满了极大的空虚,于是常常盲目地去抓一些东西。老杨不是个糊涂混世的人,对于自己的行为,又必须找一种观念中的价值去肯定和支持——行为跟着观念变,而他又没有固定的观念。这要是常人,怕要造成人格上极大的分裂。而老杨却不然,他有精明的头脑,他的行为和思想是可以协调的,不管他脑中有多么细微的想法,他总有法子使其实现。他想到什么,就做什么(至于做到什么地步,那就要看情形而定了)。于是,说做即做,便成了他的生活哲学。

当时,我也很倾心于写作,脑子里装满了“文学”,但由于生活的体验不够,写作的技巧又不纯熟,常常表达不出自己的思想和感情。老杨劝我先从翻译入手,他说名作家都是如此;记得有一天,他从旧书摊买了一本《达文西传》,回来一翻,觉得文情并茂,郑重向我推荐说:“这才真是个人!”我看后非常感动,打听一下,街上还没有译本,老杨与我商量合译出版,我很赞同这意见,谈到出版问题,他说:“只要我们译得好,直接找出版商,一则可以成名,二则可以拿版税呀!总比晚上教书卖嘴赚两三元好得多。”对!马上我们就开始工作,那时已快放暑假,我们决定每天工作八小时,三个月完成,工作期间斩断一切外务,除非必要,决不出房门一步。他把原本拆为两半,我译上册,他译下册,开始后,我们工作的热情进入了高潮,桌上堆满参考书和各式词典,因为我们面对面坐,彼此监视,谁也不能偷懒,何况要成名的念头,时时在我们心目中鞭策着彼此。我们翻译的态度慎重认真,每查出生字,热烈地讨论用法和适当的意义,有时还为了一个字争得面红耳赤。这样过了几天,我有些吃不消,但又不好说出来,老杨也似乎松了劲,他伤感地说:“真不容易,搞得头晕脑胀,三天才译出一页,这样下去,几百页书要译上三年;三年!不到三年,我们都要饿死了。”结果,拆散的两册合为一册。老杨又仔细订好,放在书架上,我们的努力便告结束了。

虽然这样,达文西的一生,他对艺术的热诚,却在老杨心中撒下了一枚种子。老杨想,他自己小时候也跟着叔父学过几年国画,他的梅花画得还不错呀!如果一直画下去,说不定也会有些成就。哎!为什么长大后就没有继续练习呢?接着,他又看了梵高传,他热爱艺术的心真的被挑动了,思量之下,他发现国画是雕琢模仿,没有生命力和创造力,他决心去学西画。他从外国旧杂志上剪下一幅梵高像,用镜框挂起,把领来的家教钱,买了书架、炭粉、颜料和画布。又到估衣摊上买了两件式样奇特的旧衣服,穿起来,是有些画家风度,他跑到一家教画的地方诉苦说,他是孤独奋进的穷学生,很有志于艺术,教画的人同情他,收他为学生,免费教他素描,还借他一尊爱神维纳斯的石膏像,他又开始工作了。他骄傲地说:“梵高二十七岁才学画,一切事情,只要你立刻去做,总不会迟的。”又望着壁上的像出神地赞叹说:“艺术,艺术才是一切,有血、有肉、有生命!啊!梵高的眼睛,维纳斯的头发,我要为你们献出我创造的灵魂。”从此以后,他上午听课,下午绘画,星期日到郊外写生,他被幻想陶醉,精神竟有些恍惚失常。但他确是用功地画,由基本几何图形到人体素描,他的进步很快,一切都显示由奋进到成功,由刻苦到喧赫的开始。看他那热狂的样子,同学都在发笑,老杨毫不在乎地对我说:“他们说我神经病也好,傻子也好,艺术家都有几分神经质,哪一个成名的人又不是傻子呢?”这时,他口中装满了画家的名字,从写实派到印象派,从野兽派到机械派、立体派、超现实派、超意象派等等,我从他那里接受了许多艺术的知识和鼓舞,我几乎也要立志做个伟大的画家呢!

他的热情为什么又渐渐消失,艺术的理想又渐渐幻灭呢?据说是这样的,教他素描的那位慈善的画家,一天,诚挚地对她说,自满腔热血投身艺术以来,到现在画了也快三十年了,并没有在绘画上有所成就。事业无成,生活日益艰苦,他只靠教学生吃饭,已没有生活的保障,更不要谈美和创造了。言下无限凄楚,并劝他说:“艺术不是件容易的事,要学习基本技巧,也得花上十五年功夫,而且还要特别用心;再说,这年头,你就是画得好,有谁欣赏呢?艺术不是商品,不能摆到店里去卖,所以,艺术家只有饿肚子。”老杨回来一想,他已经二十五了,再过十五年,就是四十;四十岁能成名还好,不能成名,青春岂不是白费了吗?何况十五年还是穷苦的日子呢!这样一计算,他灰心了!泄气了!画架送了人,维纳斯还了回去;只有那张梵谷像还挂着,也落满了灰尘。

失落了艺术,老杨沉默了;然而,他是不甘于寂寞的人,像迷宫里的老鼠,他会寻找另外的路。这时,老杨常常提起过去,只要他空闲,而又找不到适当的话题,他准会谈到过去生命中那些充满传奇和浪漫的奋斗故事。特别是当全室的人都躺在床上,回忆往日感到一种落寞和空虚时,老杨的讲座便开始了。他谈他的流浪、战场、逃亡和女人,在这些动人心弦的故事里。他最念念的,是他曾经住院开刀,和一位护士小姐的爱情,以及在医院里认识一位江湖朋友的经过。

“那时,我干警察下来,考取了大学,为着读书我已积蓄了不少的钱,想着过一段美满的大学生活,谁知入学不到半月,突然患了心脏扩大症,只好休学治疗。我当时有钱,住二等病房;她,她是照顾我的护士,很甜、很美,我献给她一份真挚的感情,出院时,我说出订婚的话,但她看我花完了积蓄,便撕碎了我的美梦。这样,怀着一颗受创的心,我出院了,出院后半年,她嫁给了一位医生。

我住的病房里,同住着一位患糖尿病的室友。他是一家煤矿公司的经理,他因为富有,剧烈地恐惧着死亡,他像是时时看见死神的影子,他发出那种令人心寒的呻吟和哀嚎。他有时神经质地问我,他会不会死,他的愿望还未达到呢!我问他有什么愿望,他说明年一定竞选省议员;我心里觉得好笑,表面上又不得不安慰他。在医院里死亡是那样地接近,有谁不怕呢?不过我有一种信念,相信自己实在不应该死,长这么大没过一天幸福的日子,现在死了,才真是冤枉。因此,安慰他也正是安慰自己,这样同住了一年,我们成为要好的朋友,他对我产生了信赖和关切;他先我出院,出院后每星期总要到医院里来看我。

就在那时,住院的某一天,我出去散步,碰到一位病人和护士吵嘴,我上去劝解,又认识了那位朋友;他孤独、贫穷,和我一样,从军队中下来,我们的遭遇相同,又是同乡,谈得十分投机。

他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,但他有坚毅的个性,他能吃苦,有干劲,不怕困难,有江湖人那种独闯独行的作风,并且他对自己要做的事,有着切近的信心。他那时快出院了,正是四顾茫茫,毫无归宿。他恳切地和我商量,说他出院后想去开煤矿,他相信可以成功,托我向同房的病友借一笔款子,借款没有成,那位经理答应给他一份工作。他先去做挖煤工人,因为工作勤奋,积蓄了钱,自己买笼开矿,不到三年,他居然成了S区最大的矿主,恰巧那位经理竞选省议员失败,赔了家产,将矿山和权益让给他。想到这里,人生真是料不到的,浮沉正是在须臾之间。前天,他来信邀我去参观他的煤矿,想来很有意思。”

没过几天,老杨便去找他那位患难中的病友,新发迹的矿业钜子了。

老杨回来,带着少有的兴奋、感动和惊讶。一见我,就神色飞舞地说:“来,我告诉你一个人成功的奇迹,在医院时,他可怜得像个乞丐,现在,现在简直像个国王了。S区最大的山是他的,他在矿区的周围设立了藩篱,当我走到山下时,我到了他们的运煤站。一个粗臂黑脸的人问了我几句话,便带我到山腰的住宅。他胖了、壮了,热烈地和我握手,介绍他新婚的美丽太太,他请我吃饭,告诉我许多奋斗的事。他饿过肚子,背过石头,推过煤,矿井里两次瓦斯爆炸,几乎送掉他的命,他曾被流氓打得半死;但现在,他笑着说:他有五百名工人,两座山,还正准备到中部去开金矿。他幽默地问我,不认字是否可以代表民意,若是可以,他也想竞选议员呢?”这件事,给了老杨很大的刺激,他第一次意识到他——一个神圣的知识分子的轻微和渺小,他也感觉到不顾一切地考大学时,其想法的愚昧和空洞,在生活的路上,他绕了冤枉圈子,对未来,他必须停下来考虑考虑。

他想:“啃书本,陶醉在知识的网罗里,坐着期待将来只能是懦夫,能创造生命才是英雄。我为什么不能搞点事业,像那个白手起家的朋友一样?我也可以开矿呀!毕业后不如去帮他忙吧!”这时,我和老杨虽然过着一种灰色的、死气沉沉的生活,但在我们内心的深处,却潜伏着一股力量,那是生命力的跃动,奋力要成长和独立的力量,这力量欲发泄而无处发泄,实在令人感觉苦闷和彷徨。

接着,老杨从图书馆里借了许多矿业地质方面的书,又从头学习物理和化学。他决定转学去学矿。他说做即做,又十分用功起来,抄笔记,作练习,他竭力使自己变成一个学工的人。艺术、文学、写作被他忘得一干二净。他的转变令人感动,我们都暗暗地预祝他成功。

暑假快到了,老杨正忙着准备转学考试,突然接到那位朋友的信,说他破产了。原来他投下了资本去开金矿,他在山谷里修了公路,置了厂房,金矿却由于某种原因不准开采。这一下惊坏了老杨:“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,开矿也太靠不住了。”就此,他打消了考试的念头,重陷入茫然的悲苦中。

“办农场比较安全”,这是老杨想了很久的结论:“利润大,又富诗意。想想,绿的田野,美的庄园,高大的林木,金色的花卉,成群的奶牛和山羊,工作、劳动、享受。对,这才是理想的事业。”一个人当早期的热情消失后,往往会对人生采取退避逃匿的态度,我也是这样吧!在大二开始的时候,我竟然想到隐居,开始对周遭的世界感到淡然无味。而农场也正好适合隐居,我答应和老杨合作,并给他一番热烈的鼓励。老杨又在开始看畜牧的书,研究果树接种的报告,并亲自到农场去观察。

能在年轻时找到一条固定的路是幸福的,但是年轻人缺少一种固定的为理想奋斗的毅力和决心,期待和彷徨几乎毁了他们最宝贵的青春;他们所有的才力,只是集中在想做些什么,伟大的计划是一个接着一个——文化的、社会的;惊天动地的、震撼人类的,然而计划是计划,不曾实现过一个;我和老杨就是这样,我们常常对什么都感到新奇,什么事都想尝试,却不能把握和坚持。两年来,老杨的变化,不能说不大,而我自己呢?我像没有根的浮萍,我随着不同的风向在飘动;生活是不成功的画面,一切都配错了色彩,颠倒而杂乱,过去有惆怅,未来有迷惘,现在啊;现在,我找不到方向……

初入大学的时候,我的幻想比任何人的都更美、更高,但过了一年,幻想完全破灭,一半破灭在生活里——大学生活并不如我想的那般甜美可爱;一半破灭在理想上——我的对未来事业的假想和看法,在一种新的理智的评价下,变得幼稚和渺小。我当初投考医学院,是因为我深刻体验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,在这个时代里破落的惨痛。我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官,他留给子孙的只是贫困和折磨,他尽瘁了一生的事业,并没有带给他安定和快乐的生活。相反地,早年的热情和勇气,却日益加重他对过去的懊悔,迟暮的悲哀,和面对现实的忧伤,这没落的气息竟感染了我,父亲一生的情景在我心灵中留下可怖的阴影。照理说,在他那样的年纪,历尽了世事的沧桑和宦海的浮沉,慨叹平生遭遇,而感到万事空虚无常,进而否定一切理想的价值,是当然的事。他生命中创造的岁月已经逝去了,希望在白发中消磨尽了,他开始退让和逃避,以驯服的态度来对待人生。他教我面对现实,教我走平庸的路,教我读书、赚钱、生儿育女、老死归去。这世俗的想法令我伤心,但除了伤心我又能做些什么呢?我放弃了自己的志趣,为了满足父亲的心愿,为了饭碗和出路,我竟然选择学医。

但我终于发现,我走错了路,这一步之差,将会改变我的一生,我必须改变方向,我决定转到文学院去。

这时,我遭遇到一些意外的打击。亲戚、朋友,所有相识的人,都起来反对,想不到父亲,他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,也是懂得志趣对学习是很重要的人,竟会带怒、带求,流着眼泪阻止我说:“孩子,我活了五十多年,我深深觉得自己虚度了生命,过去的奋斗、工作、热情,给我如此的下场,我们旧有的那一套,是不合时代了。我后悔年轻时没有学点技术,而现在忍受肉体和精神的痛苦,你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,贫穷、忧愁、没有乐趣、没有享受;我老了,没有希望了,指望你将来学成,我们也总算还有个依靠,在这个人情比秋云还薄的社会里,求人是件多大的痛苦!而医生是不必求人的,‘人到无求品自高’,何苦看别人的脸色,穷酸一辈子,现在是工具技术的社会,人无一技之长是无法立足的,你想想,学文学,文学能当饭吃吗?”

“爸爸,我有我的理想。”

“哎,理想,你们年轻人就是容易被理想所骗。我年轻时为了理想,比谁都积极,比谁都勇敢,结果怎么样?”

“爸爸,我觉得一个人为了精神而……”我还未说完,父亲就接着说:“什么精神,什么都是假的,吃饭才是真的……”

和父亲争执后,我陷入了极端的矛盾中,理智和感情的矛盾,个人和家庭的矛盾,自我和社会的矛盾。我在矛盾中挣扎,我是个弱者。

我开始深切感到,在人生的过程中,一个人总是有许多无法避免的责任,为着这些责任,又必须有痛苦的牺牲。父亲的看法,对也好,错也好,如果他要断送我的前途,罪过也不在他身上,几年来生活的折磨,使他不敢接受我的信念和遥远的未来,况且他是实际背着担子和生活搏斗的人,他知道生活的凄凉和恐怖;而我,我还年轻呢!几年来, 我所坚决信恃的,我在各种挫折中,据为动力的,也正是自己理想的价值;失去了这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,难道要像动物一样吃吃喝喝,满足了本能就算了事了吗?在这一点上,父亲是完全不了解我了——这两代的悲剧——是谁造成的呢?

照当时的情形看来,如果我坚持转系,对父亲是个太大的打击,他已经五十几岁了,这是我不忍于心的。

老杨知道了我打算转系的事,也劝我说:“算了,你到文学院来学什么?文学靠天才,不是学得出来的。多生活,多体验,哪里都能写出好文章。比如我当初转到文学院来,本来是想学点东西,结果什么也没有学到。再说,医生是个稳定的职业,收入好,又受人尊重。你若想从事文学,也不妨碍嘛!你可以一边行医,一边写作,很多文学家不都是学医的吗?还有,最重要的,一个人饿着肚子,总不会写出好的诗,实际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。我看你还是将就下去;况且,你有了钱,自己的小说自己出版,不要受出版家的挑剔;高兴的话,编个杂志,雇几个人吹嘘一下,不比穷酸仰仗人家好得多吗?”老杨的逻辑是这样的,一个人先要能生活,才能谈其他的,而生活必须吃饭,吃饭又要钱,所以钱是一切的根本。他这种观念倒说服了我,说服我打消了转系的念头。

老杨自己,依然做着开农场的梦,但也渐渐发现这梦虽美好,也有无限茫然和朦胧。开农场要钱,他却无分文资本,何况现在正在读书,吃饭都成问题,想到这里,他有些灰心,而“穷”学生这苦味,越发痛苦地折磨着他。

之后,他接到了来自美国一位朋友的一封信,他又变了。他突然用起功来,每天不到六点,便抱着一本会话书,到野地去念。晚上坐到深夜,每星期总要抽出几晚到教堂礼拜。这对一向懒惰散漫,为考试而读书的老杨,不能说不是件怪事;而对一向反对宗教,以个人为上帝,以乱世为天堂的人文主义者老杨,居然做起礼拜来,更就显得奇怪了。原来老杨又有了新的计划,他有了出国的打算。他坦白地说:“什么上帝不上帝,我是为了学英文呀!再说透过教会的介绍,申请奖学金也比较容易。照现在的情形看来,搞学问也好,搞事业也好,只有留学是出路。毕业后,我不必受训,我可先去当翻译官,自己积点路费,再想法出国。我出去没有什么目的,只望去赚点钱,洗盘子也好,擦地板也好,甚至要饭都可以。搞点资本,回来办农场,同时,喝点洋水,身价也不同了。”

老杨这番计划,倒是比较可靠,他借钱买了一架旧电唱机,发音唱片,一面听,一面背诵会话的句子,甚至在睡梦中,也常常喃喃地背诵出来。

老杨的计划实行了三个月,结果唱机卖掉,教堂也不再去了。他在一个富有的人家,找了个教书的差事,吃住问题都暂时解决了,生活较为安定,对出国的兴趣和信心,也渐渐丢失了。

日子飞逝着,我的痛苦也一天一天增加,冲突的观念在心中强烈地争战着,无以自解的矛盾腐败着我的灵魂。在理想和现实的夹缝里,我找不到一条出路。过去,过去我是为着将来而生存的,那时的将来是幸福、安定、满足和欢乐。而现在,我已没有可以信赖的将来,怀疑和迷惘充斥着生活和生活的欲望。我正不知往哪里去,往哪里去呢?落寞的思想,增长的年岁,牵着我一步步地逼近现实,生活那个可怕的影子紧跟着我,它有时给我恫吓,有时又给我诱惑。

这几年的岁月里,我一直在徘徊,在摸索,对自己所要从事的工作,没有固定的目标。理想和事业也不过是几个模糊的名词罢了。

对物质和物质的享受,我不知该采取什么态度。但我亲眼看到,亲身接触,在这个无情的社会里,那一批陷在贫苦泥沼里的文化人——教授、大学生、作家和艺术工作者,为了理想而挣扎,过着牛马般的生活。而另一批工具人——依赖计算机和机器的现代骄子,富足、安定,他们不追求什么,却满足了很多。这是怎样的时代呢?崇拜物质的狂热淹没了一切美和诗,艺术和文学的精神中,真理的成分渐渐消失了,文化创造的生命,在萎靡,在颓废,在消逝。

这个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,面对着整个时代精神幻灭的悲剧,他们在一种绝望和茫然的悲苦中,企图从物质生活里,追寻生存的依据。于是,大家蜂拥地学工,学医。投身于那种机械的、平面的、直线的生活方式中,美的情调没有了,诗的升华没有了。但在他们的内心,在灵性的隐密处,实在压抑着一股深沉的不安和苦闷。这点,我从同道学医的朋友中,看得很清楚,当他们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,他们自然地表现出一种恍惚无依的情绪,对死的恐惧,对生的猜疑,夹杂着空虚和忧烦。他们逃避真理,逃避任何终极意义的追求;在枯寂的生活里,拼命地寻找刺激,制造乐趣,文学、艺术、音乐成为普遍的爱好,他们先是不自觉地活在两重人格里,终至被可怕的外力,推入精神麻痹和心智昏迷的境地。这不是很可悲么?何况,我原有一颗火热的心,有一个蓬勃的灵魂,我是无法逃避问题的人。记得,我第一次拿起解剖刀,面对着那冷湿的一团肉——那生命“平静”的归宿使我振颤得像一个吃了惊的孩子,这鲜明的事实,这残酷的迷,难道不使你觉得哑然、悲悽?难道不使你沉入宗教无尽的神秘?而怯弱地问一声生与死的根底,人类的过去和未来,难道不使你虔诚地问问自己?你!你在哪里呢?

在这个亘古深垂的死般的帷幕前,天堂和地狱、美和丑、善和恶、凶残与和平、生活、爱情、工作都该退避。一切光荣、成功、繁盛、公义、欢乐与悲绝、希望和幻灭都该失去它的颜色,让欺骗给我们一些安慰,让逃避给我们一些沉醉……

相信灵魂吧!抓住这个妖冶的东西,不管结果,信心总是好的。不过这尸体的面孔,却有些严峻。如果我在这肉身的外界制造灵魂,也许躲避不了他的报复和责骂,他不是在那里说:“人啊!看我,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啊!我躺在这里,没有羞耻,没在惊异,没有恐惧,因为我是超离的,是胜过你们的。把你们所有的烦闷、忧虑、劳苦拿来,不能沾染我的肉身;所有的思想、文化、纯情,还能使我动心吗?你们科学的原则,道德的规范,宗教的条例,消失吧!分解吧!在我这不受感觉支配的、坚决的、冷酷的考验前,抹杀一切的价值吧!然而,为什么你们还争斗?还嫉妒?还无故地制造仇恨?还用血泪来吓唬我这不属于你们的异类?还把我当作一个例子,你们割我的肉,剥我的皮,却不想想用你们自己,你们这无耻的,偷窃的,照着你们的罪行——战争,杀戮,无尽的贪婪看来,你们才算是没有感觉、没有情义、没有生命、没有灵魂的家伙。将你们所有的工作加起来,也找不出一点爱,一点洁净和一点对别人的牺牲,你们为了自己的名利, 把刀子插在别人心里,这就是你们——活的、会呼吸的、自以为是万物之灵的人!我该打你们,咒诅你们,咬你们,啃吃你们。然而,我是没有罪的,我是超越了一切有形范畴的,我不屑笑你们这些高贵的人。我躺在这里,安详而沉静……”

矛盾,痛苦!痛苦,矛盾!悲哀!悲哀!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,浸透了我的青春,把我推入悲观和忧郁的深渊!

我分明觉察到,我所面对的,不仅是我个人的志趣,事业和出路的问题,而是整个人类,文明和知识的困惑,我背负的苦难,像是这一代所有的苦难!

我的心里有话说,如果我做了医生,我将过得舒适和美满,在现社会的潮流中,我是一艘顺风的船,如果我做文人,我会饥饿、痛苦,没有享受,也没有保障。可是我能说出内心的话,能发泄心底的郁结和哀伤,这快乐是痛苦的报酬,是世界上的无价之宝,这心灵的安慰,是任何物质所不能交换的。

可是,我的自我——意志,感情,任何轻浮的决定,在复杂的生活中,都成为难以信靠的谶语。我的思想、我的观念,在新的认识和新的刺激下,不息地变化着。渐次逼近的现实,扫尽了我早年理想主义的热情,驯服了我冲动幼稚的习性,迫我走上妥协的,适应的,服从社会观念的路。我回头一想,我还是做个医生吧!人人都说医生好,做医生可以赚钱,可以发病人的财,也许有了钱,人生才有乐趣。

人活着是为什么?说穿了还不是为了追求快乐,而欲望的满足才是快乐,有了金钱,人生的欲望大半可以满足,为什么我不追求金钱呢?

我过去曾试着在知识的领域里寻求真理,寻求的结果更增加了我的困惑。但我渐渐发现,在这个势利的社会里,金钱可以制造真理,金钱是是非真假的标准,金钱可以代表尊贵、声望和荣誉,这是时代的走向,谁能抗拒?

人总是要随着环境改变。命运是个可恶的魔术师,它善于制造一些眩惑眼目、撩乱心魂的东西,又常常化为一面镜子,令人们看到他自己,美丽和丑陋的,笨拙和聪慧的都不必惊异,镜中只是浮华的影子,而命运的嘲弄是永远没有休止的。我又变了一个人,我成了个物质主义者,到我接受本科教育的时候,我怀着另一种信念,我制造了另一个憧憬,我开始走一条平坦的路。

然而,路——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平坦,它充满了曲折和磨难。考试时背一块块骨头的名词,医院里那种机械的生活方式,医生的自私、卑鄙,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作风,尽令我失望、反感,同时激起我内心愤怒的火焰。把我的生命,我的一生岁月都投到这枯寂的、死板的、缺乏热情和创造的生活模型里,是让人难以想象,难以忍受的。

人生毕竟是短暂的,而大学时代更是短暂中的短暂,失去当前生活里心灵的自由和满足,即等于失去过去和将来;而我已经失去得太多了,我要再问一声,人生的意义在哪里?活着是为了别人,还是为了自己?过去几年,我出卖了自己的选择,我全为别人活着,我活在家庭的、社会的、习俗的观念里,为着下意识地逢迎身外的赞誉,我不惜亲手埋葬自己的幸福。反省起来,真是荒唐、懦弱、羞耻和近视。我必须肯定自己生存的本位,肯定自己理想的价值;我必须认清,在任何存在的刹那间,我要付出的乃是我愿意付出的。我获得的乃是我所要的,这才是奋斗,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路!

想想几年来,自己心灵的矛盾、不安、委屈和忧郁,竟是由于适应别人这个可笑的观念而引起的,我该何等地羞愧和自责,我自己的意志和勇气到哪里去了?而现在,为别人我已经牺牲得够多了,我难道不能回头,好好为自己活上几年?想到这里,我决定放弃学医,我还是要转入文学院,又因为感悟生死的虚无,我对哲理发生了兴趣,我准备到哲学系去。

但按照学则规定,入学两年之后不能转系;系主任、院长、教务长都这样说,全不顾我转系的原委,我的痛苦和未来抱负。没有人给我丝毫同情,但我决心已定,不准转,我就再考一次大学。

我这次的决定,老杨当然不知道。因为自从我们分别后,个人为个人的事忙着,很少有机会见面。

有一次偶然碰到老杨,他刚看完《基督山恩仇记》,主人公的受难、冒险、成功都给他无限感动,他说又想毕业后干水手,一来生活有刺激,二来走私可以赚大钱。后来,他又有一次写信说:“现在我才听到有件事情可以做——翻译电影字幕,本市只有两家,每月少也赚个万把元。”我这时只觉得老杨可笑,不管他想得多么好,老杨还是老杨,还是那个可怜的穷学生。

就为了这,老杨是越来越烦恼,他对追求金钱的倾向,也越来越显明。他切待赚钱搞事业,有了事业再搞钱,至于搞钱到底为什么,他似乎从未思量过。

老杨做起一件事,便专心致力地去做;撒手了,也撒得非常干脆,这又是老杨的长处。自从他做穷学生那天起,他就在幻想的漩涡里打圈圈;后来从这个漩涡里跳出来,又一步步走入金钱的漩涡里。他的思想因焦虑而集中,精神因急迫而振作,他把自己紧缩得像一块石头,随时准备面对挫折和打击。在这种情形下,不相干的事物是无法烦扰他的身心的,就像爱情这椿被一般年轻人视为大大的要事,都难得给他丝毫摇动。

实际上,老杨的年纪较大,他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女人,他对女人的了解自然深些。特别是自那次“失恋”之后,老杨对女人的看法,已经接近绝对的现实和客观。我回忆有次我请不到舞伴,而大发牢骚的事时,老杨曾告诫我说:“哼!别以为女孩子有她的高贵和矜持,越摆臭架子,越显得一切都是虚伪,不信,你自己若有一步轿车,开到女生宿舍门口,看她上不上来?”谁一要怨说找不到女朋友,他一定狠狠地说:“人心是肉做的,爱情是钱买的呀!谁叫你穷小子一个。”然后,他会不厌其详地举例说,“小美人”的男朋友是某部长的儿子;“赛西施”的未婚夫是某商行的小开;而他们外文系的系花,竟给洋人泡走了。这时,他就有了结论,他认为女人不过是金钱和虚荣的奴隶,没有钱谈恋爱是自杀,世界上根本没有神圣爱情这玩意儿。

后来,听谁说他也在谈恋爱了,我觉得他一定是为了好玩,逢场作戏而已。谁知,他居然由此而要结婚,天呵!这要从何说起?结婚要钱,老杨是孑然一身,做了四年穷学生,除几册破书外,别无积蓄;为了爱情么?他又是那样不相信爱情的人;还有,他那火热的事业心,难道会熄灭,难道他不考虑结婚会断送他的理想吗?结婚,老杨!老杨,结婚!这复杂的问题搅在脑中,这夜,我简直没有安静的睡眠。

我照着他帖子上的地址,找到一家朱门的新式住宅前,一边按电铃,一边怀疑着,这会是老杨的房子?这会是……

门开了,老杨紧握着我的手,我们相视而笑,竟找不出适当的话。在这沉寂的一瞬间,我突然觉得老杨变了,他长高,长大了,我们中间有距离了。好像他不是曾和我生活过的,不是当年宿舍里和我谈冒险,谈事业,谈艺术和人生时的老杨,别后时光过得太快,他也走得太远了。我追忆又好奇似地,想从他身上找出旧日的痕迹,然而,过去是一个遥远的夜——我和他之间的梦,已经飘逝得越发遥远了。这时,我和他寒暄着,我把来时心中的猜疑逼得更深,更低。甚至我开导着自己,人到了年纪总要结婚的呀!像许多人结婚一样,老杨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,这平常的事,也值得大惊小怪么?

老杨把我当作客人似地接待到客厅。

“这房子不错呀!”我环视了一下说。

“马马虎虎,结婚总得有个住处,所以我暂时租了半年。”老杨提起结婚二字,淡然里渗杂着忧怨。

“结婚的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吧?”我接着问他。

“忙了半个多月,已经大致就绪,找你来就是请你帮忙,那天作个司仪如何?以你的口才,定会为婚礼增加光彩。”

“好吧!”

“那天最好穿西装,夏天的西装有没有?”

“没有,一定要穿西装?”

“撑撑场面呀!”

“那我借借看吧!”虽然我知道借一套西装不是件容易事,我们那一辈穷学生,谁穿过西装呢?

“以前同房间的人都答应来当招待,到时候又有一番热闹了。”老杨欣慰地说。

“大家都来,就有意思了。”

“老王!能不能替我筹点款子?”

“钱?”我想说你都要结婚了,难道会没有钱?还有这美丽的房子?但我没有说出口。“好吧!我回去想想法子。”天知道我有什么法子,这些时日,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,但是老朋友请求,我是无法拒绝的。

“我估计结婚大概不会亏本。租房子,我是借的钱,结婚前还要用一笔,望你多少筹点。”

“现在结婚,一定不会赔钱,很多人结婚都捞了一笔呢!”

“也很难说,有些老先生爱面子,硬要送礼幛,令人伤脑筋,收了幛子,再卖出去,只够半价,现在就怕这东西。这几天,我到处跑着拜托他们。”他又想起一件事:“我们的同学,有很多不来吃,酒席可以省一点。但若有“全家福”驾到,也叫人头痛。”

“这年头大家都在打算盘,没有办法。”

“老杨,事情决定了吗?”我关切地问。

“还没有,我想结了婚再说,凭我们的才干,事情不会有大问题吧!”

接着,我们沉默了,沉默中有无限的思绪困扰着我,看看天色已晚,我便告辞回来。

回来的路上,我反复地想,做人是有无限悲哀的。在生之途上我们永远无法照着自己所想的去走,随着年岁的增加,环境的改变,我们以前所愿所想的,都将化为幻想。在不适宜的生活中,好像我们是注定了要走许多路,而步步都是照着人为或天然的法则,不能稍加更改的。比如结婚吧!这分明是人性的枷锁,也正是一个人青年时代告终的证明。经过这一站,你有了负担,有了倾向安定的心灵,你终于要为着生活的琐碎而奔波了。以老杨的聪明才智,加上他那股对前途和事业的热情,也未尝不可以在人生中好好地干一场。而现在,他毕竟向自然投降,从理想和进取的路上退休了。

为着筹款,借西装,我伤透脑筋,但总算解决。虽然心中有些烦恼,为着我们的友谊,又为着老杨是朋友中第一个结婚的人,我内心也有不少安慰。

大喜的日子到了,我怀着悒闷的心情去参加婚礼。

礼厅内四壁挂满了红幛,被风吹动着,照人眼花。正中的一个“喜”字,大得怕人,两台红烛的火焰,在午后明亮的白茫中,显出无力的神情。

我凝立在一角,以诗人那种淡漠的眼睛,注视着这人生幸福的幻影。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淡淡的忧郁,那是面对人生的忧郁……

人生真是个不可解的迷,人忙些什么?又庆贺些什么呢?看那忙乱地摆布桌椅的工人,鲜美娇艳的摩登仕女,兴奋疯狂的老杨,和一边站着似诗人的我,对着一个幻景而大起喜乐和忧愁的激情,不正是笑话和教训么?!

老杨上上下下地跑着、招呼着,可怜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他忽然走到我身旁说:“自己朋友,多多帮忙,看见带小孩的,尽量劝他们挤一挤,挤一个,省一个,拜托!”说完烟儿似地溜了。

我抓住一位好久不见的熟同学,亲热地谈着。

我说:“有意思,老杨真的要结婚了。”

“这总不是开玩笑吧?”

“可是,可是,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结婚呀?”我好奇而真诚地问。

“你这个诗人,怎么老是在做梦?结婚,还不是为了爱情。哈哈,就是爱情呀!”他拍拍我的肩,神秘地说。

“就是为了爱情,这就奇怪了。”我还是狐疑着。

为了证明他的话,他告诉我老杨的罗曼史,近几个月来神魂颠倒的情形。我竟全然不知,想想人的思想往往是对事实的承认,人的口中并没有什么信实的保证,过去是过去,现在是现在,我也就释然了。

我不由感叹说:“恋爱,结婚——为了爱情,像戏台上的老调,老杨也走上正路了。”我说这话的时候,也许我已经完全不了解老杨,也许经过许多事情以后,他已经对人生有更确切、更实际的认识,他的思想已经定型,不像我那样,近于怀疑、近于幻想、近于狂妄了。

我依照礼程,高声叫着。当我喊道“新郎用印”的时候,我颓然地想:“完了,老杨的命数在此注定了。从此,他头上套了轭,要背负些东西了。”

吃着、喝着、叫着、闹着、个人为个人打算着,老杨快乐的节日,就这样过去了。

照例,新婚夫妇总得有个蜜月,但老杨的蜜月,改成了蜜周,这也是他打的经济算盘。约莫有二十天光景,老杨又来找我。

“怎么样,婚后的生活美满吧!”

“哎!奇怪得很,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。结婚后,整个对生活的感受,有了很大的改变。以前谈事业和创造,都是基于一种年轻的豪迈之气,搀杂着天真的幻想。而现在呢?我只觉得人生是一件责任。心灵上感到无限沉重,过去当学生时,穷也好,苦也好,却是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。现在真有了担子——家庭的安排,儿女的忧虑,锁链般地缠在身上,所以我深深体会到,做人真是罪戾。哎!老了!”

老杨说这样的话,也确是老了,他的神态谈吐比在学校时深沉含蓄得多。

“事情找到了吗?”

“现在才知道,找事情真的不容易,钱多的事找不到,钱少的又不愿干,学文的人,也真是没有出路。有人劝我教书,我实在心有不甘,难道我们期待那许多年来的未来,竟是去做教鞭的“罪人”?况且,累死累活,几百块钱,能维持一个家么?”

“那你准备怎么办呢?”

“出了学校门,才确实看清楚,什么都是假的,只有钱是真的,以前我们谈文化,谈超然,谈精神和绝对的美,都是空话,都是戏语。经过这些血淋淋的生活教训,我自己的思想有了彻底的反省,我不得不从主观和知识的价值领域里跳出来,人生在知识中是找不到归宿的。渐次累积的生活经验,使我了解人生不是理想和美梦,而是一椿沉重的工作。如果要肯定自己,肯定自己所有与所要的,就必须献身于生活的工作,不惜一切地去生活,而生活的基础和凭借是什么呢?就是钱——历史、社会、文化都是钱,罗马也是钱造的,现代的科学和战争不是钱吗?”他稍停了一下,又接着说:“所以我决定三十五岁之前,什么也不想,专心去搞钱,搞了钱,再谈事业,再谈理想,再谈人生。人生!人生!这难以捉摸的人生!”

“搞钱!怎么搞呢?”

“搞钱,没有别的办法,只有做生意。”

“这年头,做生意也不容易呵!”

“当然不容易,这要看你会不会动脑筋,想门路。循规蹈矩是不行的。”

“这话一点也不错!”

“最理想的是搞进出口贸易行,利大又容易做,但开贸易行,至少需几十万资本,我当然无能力。开补习班也很赚钱,但需要房子,这也办不到。后来,我想我学了几年外文,难道不可以靠外文吃饭?我一度去做外国人的生意,收集他们回国廉价出售的物品,转手之间,可以赚一笔。前天一宗交易,很可惜没有做成功。一部八成新的雪佛兰车子,外国人要卖五万,买来售八万毫无问题,但哪里去找五万块钱呢?所以,想来想去,我们做生意,只有从小本做起。我这次结婚落了万把块钱, 我打算以此为资本,做个小生意。”他停了一下说:“其实现在做大生意,税重,开销大;做小生意,出卖劳力,自己干,倒赚的多,最好是在菜市场附近,开杂货店,问题是合适的地方不好找。市场附近的店面,简直找不到,最近,我每天看报纸,跑了一个多星期,总算弄了个小店面。在菜市场内,市场不顶大吗,但很有可能发展,我前天去看时,不少人想要,我当时交了定金,便买下了。”

“人家原来做什么生意,又怎么不做了?”

“所谓事在人为,此人起初从香港来时,一文不名,借了几个本钱,担挑卖水果,自己存了点钱,就在市场弄这店面卖牛肉,每天最少也赚百十元,现在钱多了,另外做大生意去了。我打算以后牛肉照卖,另外加点杂货。若能搞到烟酒牌照,也卖烟酒,烟赚不多,酒利较大,我正在与几个酒家联络,若能说定五个酒家专用我的酒,每天卖个十几打,光这每月就能收入一两千,你想做公务员,教书,每月拿得几个?”

“那你现在筹备得怎么样了?”

“目前,房子已算定了,杂货和牛肉执照,大概无问题,最麻烦的是烟酒执照,恐怕要托人,这不要紧,可以慢慢来弄。”

正谈到这里,老袁来了。老袁是我的知己!此人是个顽固的理想主义者,他认为他的理想是世界上最崇高的理想。他对人生的看法是极端的,他认为“活”既是不可避免的,就要活得像个样子,就要轰轰烈烈地干一场,不能流芳百世,也要遗臭万年;庸碌平凡一辈子,他是无法忍受的。他崇拜俾斯麦和拿破仑,在颓废,逃避,不谈理想和抱负的青年眼中,他是难得的一位。

他和老杨认识,但老杨结婚时没通知他,于是,一见面,老杨先抱歉说:“对不起,当时太仓促。”老袁也调侃他说:“还是你有办法,一毕业就结婚,现在有何高就呀?”

我接着说:“老杨现在是大老板了。”

我把老杨做生意的事讲了一遍,特别加重老杨的搞钱哲学,我有意给这位理想主义者一点刺激。

“从小活到现在,说老实话,我从未把钱看在眼里,原来钱也是这么重要!”老袁听了恍然大悟。

“重要不重要是另外一件事,现实生活是无法撇开的,比如你现在毕业,干什么呢?找事情太难,吃饭要钱,成家要钱,搞事业更要钱,钱能通神,你是学法律的,你知道官司打来打去还是钱,民主时代政治的资本也是钱,你难道否认这些事实?”老杨激动地说。

老袁沉默了一晌,似乎默认了。

“多少大学生,在学校里自以为是天之骄子,等到毕了业,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。做公务员,教书,都不过拿“数”百元,照现在的生活程度,只够吃大米;在这种情形下,最好把你的柏拉图和康德丢开吧!人间最值得崇拜,最值得爱戴的是金钱,这才是理想国,才是‘时空’的范畴!”我愤慨地说。

“照这么说,我原来的计划得改变了。”老袁忧郁地说。

我知道老袁的计划,是做个伟大的政治家。

“为什么不能改变?像我一样,两年前,我还想在艺术和文学上浪费我的生命,现在我丢弃了那些幼稚的想法。”老杨转向我问:“老王,我看你常常在报上写文章,登一次多少钱?”

“最多百十元。”我惭愧起我那些在副刊啃报屁股又无聊的应时小品。

“这不是很可怜吗?”老杨说:“写文章单写得好不行,还得有人捧,我们的时代,不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,一个人在文学和艺术上光靠才气天分是难以成功的。”

“我以前很看不起律师这行业,所以几次高考,都未参加;这样说起来,为了赚钱,干律师还是不错的。”

“我认识一位朋友,本来是小学教员,后来高考律师及格,现在挂牌执照,电话、秘书、包车都有了……”

“不过,正义感和良心少了……”

不等他说完,老杨就大声地叫:“请问:理想、正义感值几块钱?良心多少钱一斤?别说梦话了。”

这时,夜已很晚,老袁要先回去,临走时,他忽然想起一件特别的事,转回来向老杨说:“喂!生豆芽利也很大,又不要什么本钱,搞几个瓦罐,搭个竹棚就可以了。生豆芽利是很大,那我受训回来,卖豆芽算了。”

送老袁到了门口,这理想主义者,像一缕青烟消失在浓重而暗黑的夜色里。

老杨又接着谈起来:“大事都是由小事做起,我以前家教的主人是轮船公司的经理,他说三十年前,他在上海推车卖混沌,现在家产几千万。比起他当时的情形,我可以自慰多了。所以,我有无限信心。我做事情并不是没有想法的,我预算一年后把小店卖掉,到电影院附近顶大门面。就这样,一步步做下去,相信十年之后,我可以开矿,开农场,甚至办银行,金钱是一切的根本,有了钱,说不定也会竞选个什么官做做。”

“成功并不是难事,只要有目的,有方向,脚踏实地,一点一滴去干,早晚总有那一天。”我鼓励老杨说。

“你知道,我一向说到做到,就拿这次结婚来说,当初和她谈到结婚问题时,口袋里只有十块钱,但话说出来就得算数,不管怎么样,婚也算结成了。所以,做任何事情,免不了有困难,但困难是要自己克服的。”

“很多人笑我,大学毕业卖牛肉,其实我毫不在乎,大学生不见得比挑挑担担的高贵多少,实际上,那些下层社会的人,倒真是在生活。他们豪爽,没有虚伪或欺诈,他们吃饭、劳动,对人生的体验是直接了当的。到了今天,士大夫的观念根本不该有了,职业无上下,都是神圣的。”

“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一样,无论在哪里,只要能吃苦、能下力,吃饭绝无问题。倒是那些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而又空摆架子,自视清高的人,毫无办法。”

“对呀!小本生意为什么能赚钱,出卖劳力呀!你信不信,那些卖冰的,擦皮鞋的比大学教授挣钱还多呢!”

这话使我想起,我所接触过的教授们,哪个不是时时疲于奔命,为老小的生计忙碌着?好一点的,抄书出版,卖几篇文章;没有办法的,简直糊口穿衣都成问题,还谈什么研究,早没有创造的精力了。这不禁叫人伤感,在这个社会里,知识还有什么价值?从事文化工作的人,生活的报酬在哪里?

我望着窗外的上弦月,无奈地沉默着。

“听说你又重考了,考得怎么样?”

“很难说。”

“学医本来不错,可是时间太长,你又没有兴趣,不如改行好。”老杨沉思了一下……“我有个问题和你商量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

“和我一道做生意如何?开店一个人忙不过来,我要跑外交、办货,店里没人照顾,因为你头脑好,人也实在,希望能与你合作。”

听老杨讲了这半天,我对做生意也不觉有了兴趣,老杨能干,我也能干,我们可以一齐来创造。

但是,时间上,我不能不考虑,假如我能考上哲学系,一边读书,一边做事,还没有问题。考不取呢?医仍然要念下去,怕不会有空的。我把困难情形讲给老杨听了。

“这样好了,暑假还有两个月,先来试试看。”他说。我还在考虑。

“不要考虑了,红利分你五成,每月至少千把元,这比你教书好得多。每天只忙个上午,下午、晚上你可以看书写作,不要那么严肃,人生应如游戏,来体验体验吧!”

我笑着答应了。老杨说明天带我去看地方,随即回去。

老杨走时,已是午夜二时。过度的兴奋,使我忘了疲倦,我感觉两颊发热,心底烦乱,我走到窗口,想吸取一些清凉空气。窗外的夜是死寂的,虫声夹着零碎的蛙鸣,在诉说不可解的情话;朦胧的树影优美地摇动着,从那里送来清淡的香气;高而远的天、微笑的繁星,交织成一片恬静的诗意。

突然一只大飞蛾,从我眼前飞过,直闯入桌上粉红的灯罩里,看它英勇的精神,它一定自信在做一件神圣的工作,正准备献出身体和生命呢!我悄悄走过去,将它捉到手中,它给我启示,给我恐惧和罪愆的感情。顿时,我沉浸在无限的怅惘和空虚中……

在我生活的经验里,从没有像此刻, 我那样强烈地自觉到我是徘徊跌落在现实的边缘了。过去,我陶醉在暖床上,做着童稚的梦,想到做事、赚钱那都是遥远不可捉摸的景象。我所幻想的幸福,正遮盖着我的眼睛,但在这一瞬间,在这幸福溜走的一瞬间,我清楚地看到现实的狰狞、冷酷,以及那些无尽可怖的诱惑。

我回想这几年在大学里——知识、爱情、朋友。都离我远去了,我也曾有过完美的计划,但计划在疾飞的岁月里里消失了。这些年的热情、期待、追求,所换来的是什么?我曾信以为牢靠的事物,都渐渐发生动摇,我曾假想过的成功,不过是我手制的泡影,跌碎在现实里,埋葬在现实里的泡影。

几年来,对物质生活的不满,使我更加忍耐地坚持着自己的理想,以为为理想而牺牲是必然的过程。但现在我已怀疑任何目标,失去了奋斗的方向;在现实的光照下,我已经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欺蒙自己。渐次成熟的年岁,开始要我争取做人的权利,开始激发我对生活的要求。我既是个人,我也要争取人的享受,为什么不去争取财富?虽然财富并不能使人永恒和不朽,但财富可以给人当下的享受、骄傲和满足。人活着是为了生存,每个人都希望过得好一些,而金钱可以叫人吃得好,穿得好,住得好,追求金钱吧!这是现实的理由,也是做人的理由。

这夜,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见我变成了一个高大的巨人,我把守着堆满财宝的仓库,我的权利高过上帝, 我说什么,就有什么。我要谁快乐,谁就快乐。我面前跪了一群阿谀的人,他们宁愿用他们的名誉、学问、美色、生命来换取金钱。人堆里有冷眼看过我的,有骂过我癫狂的,还有那个第一次给我失恋痛苦的现实的女人……

第二天八时半,老杨来找我,一同到市场看房子。

市场不算大,但鱼肉菜蔬,杂货食品,一应俱全。我们去时,正赶上闹市,买菜的人川流不息地拥忙着。老杨买的店面在一个出口的甬道上,那甬道至多宽三尺,泥泞、阴暗,到处都是腐朽的酸臭和潮湿的霉味。

店面大约深五尺,宽四尺,矮而狭窄,看样子,摆点货物怕没有容人的空间了。这时,里面空空的,有几块木板,一条破竹凳,和房屋一齐顶来的一具旧磅秤,放在墙壁的木架上。

“来,我先教你这个。”老杨说着把磅秤取下来,他一五一十计算着,还指点我一种取巧的用法,我不免有点寒心。

“这房子太简陋,要整修一番吧?”我走来后说。

“可不是,添置生财器具,整修门面,油漆粉刷,最少还得花上千把元。现在光有房子,买货的资本尚无着落。况且,生意做起来,也要一两千块周转金。这些问题,我立刻去想办法,钱一有着落,立刻开始工作。”说完,他顺手锁了门。

晚上,老杨又来了,他跑了一整天,磕头作揖,借到两千元,还差三千元;但这三千元,他也有办法:“我决定叫太太去教书,让她搬到学校宿舍,我来店里住,未到期的房子,转租出去。所有家具通通卖掉,这些东西,当初是撑面子,现在已不需要。”还有,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纸包,一打开是一副金镯子,“这是她出嫁时从母亲那里带来的,我借来用时,她起初不肯, 千说万说是为了事业,好不容易才拿了来。明天,你就当一只去,先买整修房子用的木材和油漆。”说着他把东西交给我。

“我还要找几个朋友,弄执照,那些事你明天先去办。”说完,他匆忙地走了。

老杨的干劲,实在令人感动,这正是一个好的开始,他心中充满了开创的决心和勇气,有了这,成功就有把握。我即刻计划修理的事,我把以前所学的美学原理和艺术欣赏的经验,再加上心理学的原则都用了出来。目的在使我们的店面与别人不同,首先利用宣传的技巧,压倒别人。

第三天,我们正式动工,木板、油漆、刀、斧、锤子等都准备齐全了。老杨钉木架和制作置牛肉的台子,我粉刷墙壁招牌。我忽然想起说:“喂!老杨,起个字号。”“对!这太重要了,用你诗人的头脑想一想吧!”我灵机一动;“成功二字,如何?”“好极了,正是我们所要的,你快设计图案。”

我用金黄的店字,红字——字边放射出无数星芒状的线条,象征着希望和前程。老杨看了,赞叹说:“色彩强烈,线条粗犷,完全的后印象派作风。”

从早上忙到黄昏,并无丝毫疲倦,全身都汗湿了。肚子开始饿时,我们才停下来,在市场旁边公用的水龙头处,洗个脸,喝点自来水,同去吃东西。

“你没有觉得过去我们只是在想,现在是做了?”老杨欣慰而骄傲地说。

“过去是吹牛,现在是奋斗。”我笑着拍拍老杨的肩膀。

五天之后,一切都准备齐全,明天正式开张。

当晚,我和老杨都有些紧张,老杨对我说:“我们做生意,抱两项原则,一是‘和气生财’,二是‘薄利多销’,我们对客人尽量客气,渐渐拉拢感情,联络老主顾。爱占小便宜是人性,我们的东西不妨比别人稍微便宜点,能多卖是一样;况且,信誉一建立起来,不怕有人竞争得过我们。你知道,在商业上,信用即是资本,这一点最为重要。但是,应当要的,一分一毫都要扣紧,利润也就在分毫之间,商场如战场。这些,我想你都明白,我所以叫你来帮忙,也就是为此。我们自己的生意,为了目的,是可以不择手段的。”

“老杨,你放心,凭学识,凭才能,不是吹牛,我哪一点比不上别人。做生意其实很简单,也完全是心理战。头脑厉害的,三搞两搞,一定发财,头脑笨的,搞一辈子,也不会有出息。对于成功, 我敢说我有十足的信心。”

“还有,以后咱们在这里,该把以前那种大学生的调调儿,一股脑儿丢开,就当自己是贩夫走卒,是下层社会的一分子,这样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,不致遭受排挤。”

“这点处世的经验若没有的话,一切都别谈了。”

“好了,你早点回去休息,我就睡在店里,明早四时前来,我要赶到市场批购牛肉。”老杨紧紧握着我的手,给我一个会心的笑。

两点钟醒来,再也睡不下,骑了车子,跑到店中,老杨早已起身,他打扮得像个三轮车夫,破汗衫,旧卡其裤,黑布鞋,骑上一部日式车子,迳自去了。

我在店中无聊,随手将壁架上的奶粉、罐头、酱油重新摆齐,渐渐感到疲倦,便躺在老杨的席子上睡去。直到老杨气呼呼地把我叫醒。

“喂,快起来,天亮了。”我倏地跳起来,揉揉惺忪的眼,只见老杨满头大汗,一块牛肉摆在门口的台子上。

“来,练习切牛肉。”为卖时方便,必须练习那种一刀下去,要半斤切八两的手艺,老杨切下一块,我拿到磅上称,实验了数十次,才有些准头。这时,天已全亮,寂静的街头传来清亮的叫卖声,市场内的声音也渐渐杂起来。

八点半,正是上集的时间,一声爆竹,我们开张了。老杨和我呆呆地站在门口,脸上不由得展露出可掬的笑容。

爆竹声响过后,门口早聚了一大堆人,附近的孩子跑来拾花炮,左邻右舍探过身来。提篮的太太小姐们,站在店门前指手划脚地谈着,也许是被我设计的门面和招牌的色彩吸住了,也许是被我们这伪装“文化人”的滑稽神态吸住了。

说也奇怪,那些看的人,并不过来买。这把我和老杨弄得极不自然。我俩顿时像舞台上的丑角,只让那些看热闹的人指点着,想到这里,我自然没趣,脸上的笑容早忍不住沉了下来。

这时,有几个走过来问价钱,接着一窝蜂都来了,你一句,我一句,这个要酱菜,那个吵着要花生,吵得我两耳欲聋,数不清的手都把我的眼睛撩花了。我以最大的镇定和耐性,一个个地打发,我几乎连收钱的机会都没有,我知道有的没付钱就走了,但也顾不得这些。一阵热潮过去后,老杨的牛肉卖得光光的,我看见他的手割破了,鲜血直流,老杨尚未觉察,我连忙找块破布,替他包扎。老杨不停地叹气说:“哎!可惜,今天只买了二十斤,看情形多买一倍也没问题。”我说:“明天再讲吧!今天头一天,一切都不熟悉,真搞得我手忙脚乱呢!”

热闹像一阵风吹过去了。老杨和我把钱筒里一张张破陋的钞票掏出来,清算了一下

“牛肉三百三,杂货二百一,净利至少一百五。”

“看样子每月赚个三四千绝没问题。”

“这生意做得,比干什么都强。”

“好好干两个月,本钱就可捞回来,明年,咱们到西门町开店。”

我们的生意做得好,有三点理由:第一,我设计的招牌美观刺激,门面粉刷新颖,给人一种直觉上的快感。第二,我们做生意态度和蔼,礼貌周到。第三,我们的东西的确较别人便宜。所以,一开始信誉便建立了起来。

正当我们生意逐渐兴隆的时候,麻烦也来了。一天,突然接到通知说——我们的店面是违章建筑,着令改善,否则停止营业。其实我们那一带的店面,没有一家不是违章建筑,偏偏找到我们头上来。我和老杨商量了一下,他到警察局跑一趟,我们再请左邻右舍同行吃了顿饭,事情也就了结。

我和老杨合作得很融洽,他早晨专卖牛肉,我管杂货;他跑外交,我掌内务,每天平均有两百元的赚头。

但是老杨和我是不同的,他对将来没有宏伟超然的想法。他拿定主意去赚钱,他也确实撇开一切,专心致志去赚钱,希望有了钱再建树他的理想。他的理想也许很远大,但他是以自己为中心,以自我的占有和享受为根本,在他的性格中,缺少一种同情和深挚的大爱。对于社会人群,他所能贡献的,至多是满足了他自己利益后的剩余,因为他是个典型的商人,是个自私的拜金主义者。

而我呢?我天生是个利他的人。我很小的时候,在观念里便萌生了一种服务人群的观念。比如,在精神上,以自己的前途维系着人类的希望。思想中又饱含了对人类的热诚和同情。而为了共同美好将来的奋斗,我是可以牺牲一切的。因此在大学的几年中,我培植了对艺术、哲学和文学的爱好。特别是后者,在我的心中结下了牢固的根蒂。我答应老杨来做生意是同情老杨同情自己,也有些好奇夹杂着对过去生活不满的念头,想趁着年轻的傲气证明自己在现实的考验下,一样有坚强与勇气。事实上,我做了一椿自己不喜欢的事。那混浊的商业气息,那庸俗的交往,恰是我性格的反面,恰能引起我极端的卑视和厌恶。

终于,有一椿事使我发现了自己,激起了我的委屈和怨气。

一天,有位四十岁左右的太太来买酱油,该是三块五,他只给三块,我好声地说:“酱油的价钱有一定,不能还价的呀!”

只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铜板,往地下狠狠一丢,嘴里咕噜着。走了出去。

这时,我弯腰从地上把钱捡起,那钱像一面镜子——一面镜子,照出我卑俗和贪婪的脸孔,我似乎看出那是我的丑形,我不由得渐渐地、深深地悲哀起来。

我颓然地倒在椅子上,闭上眼,想忘去适才那卑劣的一幕。这时,过去生活里可追忆的情景顿时在眼前展开来——纯洁、美丽、富有永新的诗意。呵!青春、文化、教育,你圣洁的光彩,温暖的慰藉,你教我黑格尔和康德的哲理,赐我贝多芬和莫扎尔特的旋律,屠格涅夫的散文,歌德和但丁的诗,你指给我超人的榜样——拔立人间,俯视一切竞争和灾难,净化物欲,超升心灵,不惹尘世的忧烦……但现在,现在,我睁开眼,是混沌的一片,一片庸俗、龌龊、杂乱。

我开始羞愧、愤怒,我责问自己, 我到底为什么,为什么呢?为了钱,为了人造的钱,难道要出卖我的意志、思想和可贵的灵魂么?

在这个社会里,我痛惜许多人为了钱出卖一切,死心塌地做物质的奴隶,这可痛惜的不也正是我么?

我读了四年大学,难道这就是我的归宿?我希望的终极、梦和理想?我激动得跳起来,我恨不得把一切都捣碎、毁灭,放火烧了这店,烧了有形的一切。我宁愿饿死,宁愿到山中去吃草根,啃树皮。只要我心灵平静,精神自在,我要过一种恣意、旷达、朴实的生活,舍弃所有浮华的引诱、自满和享受!我决定老杨一回来,马上离开店,绝对不干了。

老杨正带笑走进来,一边揩汗,一边来到我面前:“喂!烟酒牌照有希望了,一位乡长认识主办人,给我写了封信,我方才见过面,他说没有问题。”

我淡漠地应着:“呵!这就好了。”我想说我要走,但一看见老杨,我突然怜悯他,压住了心底的话。为着这生意,老杨也累得够呛了,他近来面容憔悴,消瘦了许多。他死心塌地地做了金钱的奴隶,正奉献着可贵的青春和身体,现在生意刚做得有点头绪,他正需要我的帮助,我走了,对他的精神是个太大的打击。我想暂时忍耐下去吧!我反而安慰自己说:“也许我可以在这里看书,写文章,多体验也是好的。”

但我内心冲突着,我变得忧郁了。我没有精力,身体也逐渐衰弱。

有一次,我试探地对老杨说:“我最近常觉头痛,大概睡眠不足,我想休息几天。”

老杨说:“你的身体到底不如我,也可能是不习惯,我想过久了就会好的。现在好在外面也跑得差不多了,以后买卖我自己照顾,你只帮我看看店,记记账,在这里也可以休息嘛!”

自从做生意以来,书没有看,文章也没有写,我再重新拿来些哲学和文学的书,谁知竟看不下去,我提起笔,想写点杂感,一个字也写不出来。

我的头脑迟钝了,思想麻木了,创造力失去了。我开始震惊、恐惧,失去这些等于失去我的生命,我的慰藉,生活里惟一可资凭靠的东西。内心的厌恶也跟着增长,市场里那种气味,那种声响,那一张张平淡的面孔,都令我愤怒,我厌恶老杨,厌恶自己,厌恶一切;我懦弱、幼稚、眼光肤浅,没有坚定的毅力,迷悔搅着不安,简直令我发狂,我再不能呆下去,我一定要离开!

恰好,联考放榜了,我又考上了大学。那天,我拿起报纸,看见自己的名字,不知是忧是喜。想起四年前,那如醉如狂的情景,真是恍若幻梦。这又是个开始,但这开始,非同从前,经历了生活的折磨,谁不会变老呢?我好像挂满了风尘,心志冷淡而沉重,我不再想太多的事,我只顾安静地读几年书,也许只有借着知识,才能填满永恒心灵的空虚!

晚上,我把考取的事告诉老杨。

“恭喜,恭喜!你现在可以定下心来好好干了。哲学系课少,不上课,到时考试也可以来!我们干一杯!”说着他从架上取下一瓶金门高粱。

“老杨,我,我想回去了。”我终于说了出来。

“回去,回哪里?”他不解地望着我。

“我又考上了,我决定回学校好好再读几年书。”

“对呀!你一边读书,一边好到店里来帮忙呀!”

“不,老杨,这十几天的体验,我深知这里是不适合我的,而且,我的想法和你不同。”

“哎!你这个人,脑筋怎么老转不过来,你在这里每月最少有一千元,也不耽误你上课,而你想想,回去教书,卖文章,吃一百八的伙食,两年买不起一双皮鞋,那穷学生的日子还没有过够?”他大声责骂我说。

“老杨,我们的想法不同。”我又加重说。

“什么想法,以你所见所闻,难道不承认金钱是很重要的吗?”

“钱固然重要,但是我认为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。”我稍停了一下,继续说:“那就是青春和理想。我今天真正发现,过去的生命是浪费了,尽管我们也谈过、想过很多事,但时光是浪费了,我扪心自问,大学四年,我获得了什么?我学了些什么?又懂得些什么?这醒悟的悔恨像蛇般地咬着我。我决心从现在开始,认真地,踏踏实实地读几年书。生活,只要饿不死就行了,物质上虽然不能满足,只要精神上有安定和宁静,内心感到自得,也就够了。”

老杨笑了笑说:“读书,我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,我们的青春,活力,都埋葬在书本里了。我甚至后悔我读了四年大学,我若从四年前开始做生意,可能早就站住脚跟了。”

“学习和工作并没有好坏之分,要看你的想法如何;比如,你选择赚钱,我选择读书,这只是不同的路!我想,你的生意也稍有基础,可以请个人帮忙……”

“请个人,你以为请人……”

“老杨,相信我,不是万不得已,我……”

“既然这样,我也不强留你。”老杨失望地说:“来,喝一杯吧!”他将酒递给我。

“不过,”他呷了一口酒说:“我总觉得你的妄想太重,你还不了解现实;或是了解了,却不敢面对现实。”

“是的,我承认这现实距我的理想太远了,它丑陋、恶毒,我不接受它,只有逃避。”

“可是,你逃避得了吗?”

“也许总有一天,我还会投到它的怀抱。但现在,我觉得我还年轻,我还有希望。

“谈到希望,也着实叫人伤心,”他又饮了一口,仰起头,将酒慢慢地送下去:“哪一个年轻人不想安心地读书,搞学问,哪一个年轻人没有他远大的抱负,可是社会给年轻人的是什么?上一代所留给我们的是什么?就拿我来说吧!不是不得已,谁愿这样劳碌、烦恼和甘心出卖自己的时间,人活着总要生存呀!而现实只承认金钱才是生存的资本,你知道我以前想过多少事,我想献身文学,献身艺术,献身政治和社会运动,但这一切都与现实抵触,与现实走着相反的路。所以——”

“所以你屈服了。”

“不是屈服,是报复!”

“可是,你能想象十年之后,你有了钱,有了享受,你还能吃那些精神事业的苦,你还有奋斗的热情吗?”

“这很难说,也许到那时,什么都改变了,我不再是现在的老杨了,我变成了僵尸,变成了没有灵魂的人,但那时一切都满足了,我自然不会再感到什么。不过,这是现实,这都是罪恶的现实造成的,”他又猛饮了几口,带醉意地说:“但是,老王!你放心,老杨有了钱,一定会出版你的著作,小说、诗歌、戏剧都好,可能的话,我来制片,上演你的戏。”

他突然站起来:“我们常哀怨中国没有电影,没有艺术,没有音乐;老王!你好好干,等我们自己有了钱,决不受那些出版商,那些文化掮客,那些杂志编辑的气。我们来创造电影,自己制片,自己 编剧,自己导演,我不信中国的电影搞不好。我来组织世界上最大的交响乐团,请你来指挥。还有那些可怜的艺术家,只要有天才,我负担一切,叫他去创作,我出钱保送贫穷的人才出国深造。我不信我们赶不上人家。我们这一代的时光虽然被人误尽了,但还要为子孙创造一个美好的环境。因为,因为中国,中国是我们的,你要努力呀!”老杨说完举起酒瓶,一饮而干。

老杨写了一封信给他的侄儿,叫他来帮忙,此人手中有点积蓄,他能来周转也较方便。

没有几天,我辞别了老杨,老杨给我一千元,我开学的费用有了着落,但我离开他——心里仍觉得很忧伤。我跑到现实里,现实给了我一身伤刺,我再回到我的幻想、我的期待里来了。临别时,老杨幽默地说:“什么时候,你高贵的理想遗弃你时,到我这个可卑的现实里来吧!”

老杨对我甘愿去受生活的苦,始终不了解,这不解也正像我的茫然。虽然,我有了方向,我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了,但对难以预料的将来,我却没有老杨把握得那么实在。

人生真是个奇怪的梦,我又是个大学生了。但我已没有大一学生那样年轻的心灵。我不敢信赖将来,又抓不住现在,只好沉浸在回忆里。老杨曾经感到过苍老,我也觉到了,我觉得像心灵有不可名状的衰弱之感。我渐渐看轻了名利,我开始追求一些不可解的东西,我开始探寻自己生存的本源了。我过得很清苦,但我以获得知识为最大的满足。

我受了存在主义的影响,知道生活毕竟是一件艰苦的事,可是你不要对它有太多的要求,也不要拒斥它。你只好淡淡地体验,像嚼一个橄榄。生活是奇妙的,我们对它知道得太少,不要说它充满了欢乐,也不要说它充满了烦恼。有没有意义的判断都是主观的。生活的意义不在它的目的,而在它的过程,过程中的爱、恨、怨,便是全部生命的乐趣。

如果你对自己的工作过于自信,你终归是个愚蠢的人,想想过去的日子——那被埋葬的生命,留给你多少尖刻的讽刺,不正是告诉你,在世界上,什么都是可能的,你不必在肯定与否定的文字上兜圈子。活得愈多知道得愈多,便愈领悟阳光下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事:一切都会来,一切都会过去,而在来去的刹那间,你何必一定去坚持什么不变的真理,什么恒常的法则,什么神圣和伟大呢?生活是不可避免的,你就好好地活吧!要紧的是照着你自己的意思去活,怎样活都可以,怎样活也都是无所谓的事。

我的父亲对我是完全失望了,他竟不愿再提起我的名字,还常常用这样的话来刺激我:“我看你学哲学,将来饿掉大牙,穷酸一辈子。”我们的亲友们,也都觉得我做了件荒谬的事,对我的期望和趣味也同时失去。只有我的母亲,她照常爱我,但这爱里搀杂了许多怨气,她望着我的背影,老是叹气:“哎!你们年轻人,就是理想太高,现在是什么时代,学什么哲学?”总之,我的命运好像已经注定在他(她)手中,我也不再说什么理想和抱负,谈也是没有用,在他(她)们听来,只是梦话和呓语。

于是,我完全孤独了,连最爱我的人都对我丧失信心,这给我的失望,尤甚于现实的鞭伤。一个人在任何环境,做任何事情,都是需要安慰和鼓励的,而我得到的尽是冷讽和热嘲。

然而,我虽然失望,却并不灰心,我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理由,而我是要走自己的路的。身外的刺激和赞誉,更使我沉默和警惕。

这时,我是十分孤独的,尼采说:“一个人必须透过孤独,才能达到哲学。”我正是这样的孤独了。我又入了原来的学校,但我的朋友们都毕业离开了,那美丽的校园和高大的棕榈树,在我孤独的眼中看来,只显得分外凄清。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吵、爱闹、爱胡乱地跑。我没有轻易生起的快乐,也没有轻易生起的悲哀。我好像是孤零零地一个活在世界上。我变得孤僻、冷漠,我走到哪里,寂寞便跟到哪里,我常是一言不发,整日坐在清冷的草坪上,看看书,木然地回想几年前的旧事,聆听教堂黄昏沉缓的钟声,目送绚烂的晚霞向西天隐去。

我以前了解的哲学,只是几个肤浅的名词。现在,我细心看名家的原著,体会哲人的心灵。我很快地沉醉在叔本华的哲学里,我读他的《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时,我似乎感到他亲自站在我的身边,他用手抚摸我的脸颊,反复地叮咛着:“意志世界,争斗,苦痛。”每一句话都要我拒绝、否认和抛弃。这时,我便禁不住流下泪来,想起人生这深沉的悲剧,我几乎有一种忏悔、哀绝和恐怖的情绪!

我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,我做些什么?又期待些什么呢?

谈到理想,我想我不该再骄傲、虚伪,再欺骗自己,我不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,伟大的事,神圣的升华,权威和享受,都是生的教训,对过去和未来的教训——所有人的工作已成为一个空洞的追忆,结果在哪里?意义和价值吗?都是麻醉,只有在自欺的时候,才有效力。

“永恒”和“完美”是错误的人们最古老、最天真、最像梦的梦。宗教和知识都无法祈求它的实现,死亡会是一个合理的终结,是患难的消灭,是意志的脱离,它不是可责和可怕的。可责和可怕的倒是工作中的死亡——无论你在思想、在奋斗、在创造的追求,你时时感到是没有得到,没有满足,是还有更多的要求,这是无尽真切的幻灭,一连串的死亡,它使你空虚,使你倦怠,使你想杀死自己。每一个分秒的过程,都造出一个幻梦,幻梦接着幻梦,在这样连续的幻梦里,你怎样去承担,怎样去经历,怎样去喘息,怎样去发挥你生物的本能呢?

你必须孤独,反抗那虚幻的幸福,从流俗的浮华里挣扎出来,建立自己——绝对超然的自由和孤独。面对一切叫嚣的、激动的、撩人心目的名词和情景,你要沉默。要以无言粉碎磨难,以忍耐溶化痛苦,以漠然的冷笑对付那社会、文化、价值、历史的胁迫和蛊惑。你既是一个人,一个孤独的人,你当然有权利拒绝,否认和抛弃!

不要做浮萍,不要做飘动的人,你应当扎根在孤独里。在那里,你是宇宙的中心,眼前的世界只是一个遥远的星宿。你或是知道,或是不知,那里有人,有进步和斗争,有灰色的创造、复兴和更生的文明。你对它无爱,也无恨,因为孤独中是没有感情的。

我正是这样孤独和没有感情地过着第二次的大学生活,没有扰乱的生活,平静得像一池死水。我把自己关在宿舍和图书馆里,我的烦恼渐渐减少。物质方面,我靠着教书生活另外多写点稿子,贴补零用,我享受着孤独中的贫穷。在知识上,我由叔本华转到印度哲学,又从印度哲学沉入宗教思想里,我看了很多宗教方面的书,感到它对我有无限的帮助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认识了一位佛学界的人士,他鼓励我在佛学理论上下点工夫,并愿意介绍我到一个清静的寺庙里,学点实际修行的事。我这时,也正想找一个清静的环境住些时,经由他的介绍,我悄悄搬到一个深山的庙里。

在山中的凝定和虚净统治着一切。使你感到安舒和清明,使你真实觉得以前那个世界,那个世界的人和事,已经成不可捉摸的影子了。现在环绕在身旁的是领头的白云,山涧的泉声,怡人的天籁和鸟鸣。

我清晨学习打坐,上午在寺庙里看宗教和哲学的书,下午出来到山野闲荡,摘几朵野花,在山坡上睡个温甜的觉。晚上偶尔拉拉提琴,看看小说,在有月亮的夜里,写几首动情的诗句。这样的生活把我升华了,从苦痛和烦乱的红尘里升华出来。

在庙里过了两个多月,考试的日子到了,我虽然依恋和珍惜那古庙和青山,但我仍必须回到学校来。

回来后,我的信箱里有两封老杨的信。一封这样写着:

“老王:别后很想念你,我想你努力在建立你的新生活吧!最近过的如何?

我早已不卖牛肉了,因为土产比牛肉利大,我曾几次亲自到乡下去收购土产,也多少赚了一些。最近一次回来,路上受了寒,接着就病倒了,我以为是感冒,谁知医生一检查,说是我的心脏病复发。我现在睡在医院里,觉得无限寂寞,希望你能来看我。”

第二封是半个月后发出的。

“老王:你很忙么?还是讨厌我这个地方?为什么不来看我呢?

我病得很厉害,医生说要开刀,但是心脏手术,目前他们还没有十分的把握,所以我很担心,我想听医生的话总是好的。我太太签了字,明天就要动手术,今天,我觉得日子过得特别长,心里也极端烦乱,手术后的结果不知道,但最近我常常想到死亡。

住了一个多月的院,我的心境似乎镇静了些。因为躺在这里,生意是不能做了,于是生意以外的许多事便跑到思想中来。

比如,以前从未仔细地想过,我生活的根到底在哪里?我生活基本的信念是什么?老实说,我几年的工作都是盲目的冲动。我所想与所要的,无法实现也无法得到,即使是实现和得到了,也仍然不是我所要的,那么我所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?病中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。

在医院中,随时都可以看到死亡的情景,对于这样的事,我自觉淡然。前天,我亲眼看到同房的一位急性脑炎患者死去了,当时,我曾有很深的感触。我看到他临死前挣扎的苦痛,再想到他一生挣扎的苦痛,以及未来挣扎的苦痛,死是一种解脱,死去一切都没有了。有什么值得悲伤和恐惧的呢?然而悲伤和恐惧是人类共有的情绪。就拿我自己来说,我对过去的生活是没有留恋的,它未尝一刻令我满足过。我明知理想永远是理想,永远是一个渴慕的心意。这样令人失望的生活,难道不该抛却和弃绝;然而,我没有勇气,我还是要活,即使是幻灭和悲哀地活。

这是什么道理?在这样残缺和没有目的的生活中,我们那样热烈地、虔诚地、忠实不渝地努力保存自己的思想、感情、意志、兴趣和理想,究竟是为什么?

不为什么,只因生命是可爱的。它那样的可爱,使我们不顾一切地,像对爱情那样地牺牲,那样地付出痛苦的代价,为了要占有它,享受它,歌颂它。

为着它,我们敢面对苦难,敢无畏地奋斗,敢虚无地创造;我们活着了,这就证明生命是可爱的,我想这就是生活的目的吧!

尤其是在病中,我愈发觉得生命的可爱,我常常在冥想中觉得它是那样的美丽和动人,生命的眼泪也是甜的,我惟一的愿望,为着爱它,我要活下去——要肯定生活的价值。

想到明天要开刀,我不禁恐惧伤心,万一我失去生命,失去它真是失去一切了,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
花了很大力气,只能写到这里,我的左胸内部又隐隐作痛,只好止笔于此,不管如何,希望你来看我,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谈。”

看完了信,我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,想不到老杨在生活里学了那么多东西,这真是我无法了解的。我心目中老杨的影子也渐渐变得伟大可爱起来……

信上的日期,是一个月前的,我想也许他已经出了院,立时便跑到店里看他。

谁知自从他住院后,店就顶了出去。我再跑到医院里,他睡过的病床已经换了人。我问护士小姐,想打听他出院后的地址,那位护士小姐诧异地把我打量了一下,她缓慢地递给我一个本子,上面记着不治的人,里面有老杨的名字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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