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夜饭，往西走一千米，看见一老人，左手搭着墙，右手空荡着，像是往里屋走。她一只脚穿着袜子，一只脚光着，两只脚着地，地是水泥地。看了两三秒，感觉自己的脚冷了，心也有些冷；想去搀一把，老人制止，用手戳着内屋。我侧过头颈，看见内屋里，一张四仙桌，一个男人，右腿压左腿，仰脖喝着酒。看面孔的骨架，是一家人。老母亲无袜穿，无饭吃，怎么啦？一只狗来到我身边，嗅了嗅鼻子，顺着我的目光，朝里屋叫了三声，后站定，望了我一眼，走出大门。狗明白，有些人着地，雷打脚下也不怕，它能做什么，狗屁颠着走了，偶尔回望我，像在说：它没有办法。我问老人：这里屋的男人是不是你儿子？老人的目光告诉我：是也不是，不是也是。但我断定：是她儿子。

狗一定是忠诚、有良心的。它甚至都知道敬老，也明白爱幼，更懂得报恩。

多年前的一个冬夜，刚想压床，听见老宅的西墙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，听了半晌，总觉得出门看个究竟为好。出门了，西墙地下，鸽子箱的底部，躺着三只小狗，旁边是一只老狗，老狗的嘴里衔着一只小狗。老狗看见了我，站定，望着我，像是问：能不能让它们住一晚？我怕误会，怕咬我，回屋告诉了母亲。母亲说：这天气太冷了，给它们些稻柴。说完就下床。我说：我弄。母亲说：你弄不来的，就跑到灶间，抱起一捆稻柴，去了西墙。解开稻柴结，匀开、摊平，将小狗一只只抱到稻柴上，然后说，这样就不会冷了。老狗，不走动，不吠声，等小狗在稻柴上爬来爬去了，它将身体往母亲的腿上擦来擦去，这是感谢的意思。我们懂。擦完，老狗踱进了鸽棚。母亲对我说：临时住一夜，等明天，你二妹回来，让她搭只狗棚。

第二天，二妹蹲身抓起一只小狗，轻手轻脚地将小狗放到了新狗棚里，转身对着老狗说：剩下的，你自己去衔，如何？狗懂了，嗯嗯呜呜，飞一般地跑出去，一两分钟就叼回一只小狗，放下。二妹说：很好，继续。老狗得令，一直把最后一只小狗叼回到了新住处。

这段时间里，我们大家庭吃饭的时候，总看见大圆桌北面的小桌上，一直有一只比面盆小一点的钢精面盆放着。每次饭后收拾，姊妹们将吃剩的骨头放到了面盆里。她们有时会征询母亲意见，虾壳放不放？母亲说，不放。她叮嘱我们：肉骨头上的肉，鸡块上的肉，鸭块上的肉，咬不掉就别咬了。大家都听懂了意思，装着说这几天牙齿痛，嘴巴有点溃疡等，就很少拼命啃骨头了，周周如此，人人这样。我们心知肚明，还不是让老狗也啃到点真肉。小狗长大了，半尺长了，那个滚圆的身体锃亮，它们扑在母狗的肚皮上吸吮着乳液，喝饱了就跟老狗玩耍，手脚从不停歇。我有时会去逗小狗，老狗一动也不动，它知道，这是自家人，不会生事，它只把眼睛定在你身上，看着你如何把玩它的宝贝。

村上装有线电视了，要在离狗屋十米的柱子上拉线，小年轻们爬上爬下，他们看见了小狗，就拿着一柄毛竹，将侧卧在老狗身下的小狗撬出了狗屋。老狗愤怒了，先狂吠后狂跳。小年轻们不管，撬第二只小狗了。老狗一个冲天的蹦跳，挣断了铁链，扑了过去，咬了一口。小年轻们捂着伤口，找到我母亲，说报警了。警察来了，了解原委后，让母亲赔了400元，并教育了母亲一番。母亲知道，这过错先不在狗，而在人，但咬人总是大错，赔钱是正经。事后，母亲想罚老狗今晚不吃饭，却发现老狗不在了，宅前宅后地寻找，找不着。天黑了，老狗回来了，母亲说：狗犯错怕警察是对的，但家倒是没有忘记，服帖。老狗眼泪汪汪，向母亲摆出苦相、哭相，然后去了狗棚，查看儿女数量，一个不缺，后蹲下再横躺。小狗们过来了，伏在了老狗的肚上……

（高明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