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雅婷在她的宠物墓园/图源长江日报摄影记者 彭年
【1】宠物殡葬师大多是中老年人电话有时会在凌晨响起，和人一样，宠物的死亡也无常。
徐雅婷接起电话，那一头，一般都是哭声。有些宠物主是害怕，有些是伤心、无措，通话最少也会持续十几分钟，主人反复诉说，宠物生前给自己留下的回忆，问着“我该怎么办？”
电话中，她不能把“宠物殡葬”仅当做一门纯粹的生意，更需要做的是排解、承接失宠人的情绪。挂断电话后，司机到主人家中，接运动物尸体。宠物生前喜欢的食物、玩具，也会一并运走。
徐雅婷开设的是武汉市第一家宠物殡葬机构，她设计了整理遗容、送别仪式、火化、装取骨灰等环节。
机构接到遗体，送到整理室里，空气中是消毒水味，桌面上铺着一大片毛巾垫，还摆放着干洗粉、梳子。宠物去世后，一般会大小便失禁，有时，正整理着遗容，宠物会突然排泄。有只狗狗生前瘫痪，尾巴在排泄物里泡久了，白毛染上了颜色，殡葬师用干洗粉与毛巾擦拭多次，也无法恢复原样。
她雇的宠物殡葬师，都是中老年人。“难闻的气味，年轻人再喜欢小动物，也无法接受。”她说。
徐雅婷大学学的兽医专业，碰到外伤死亡的宠物，骨头裸露在外，也会帮忙简单缝合。有的宠物是因肿瘤去世，长瘤的那一块会生蛆。徐雅婷本来害怕蠕虫，也得用镊子一条条将其镊出，整理干净，贴好伤口再送去火化。她还整理过长着肿瘤的藏獒，体积大，毛长且厚，生蛆也严重。“一抬起来，白色的小虫‘唰唰’地往地上掉”。
遗体变得“体面”，告别仪式是留给主人的时间。墙上贴着黄色绸布，两旁挂着白纱，佛音环绕，经文循环诵着。黄的、红的花，铺在宠物身上，头旁摆放着遗物。有时，也会播放宠物生前的影像。
为斑点狗举行告别仪式/图源长江日报摄影记者 彭年
【2】火化炉点着的那一刻，顾客会情绪崩溃仪式结束后，毛巾垫上的宠物，被缓缓送进火化炉中。
火化炉点着的那一刻，顾客会情绪崩溃，真正意识到“我要失去它了”。
宠物遗体被放进火化炉/图源长江日报摄影记者 彭年
徐雅婷见过体型高大，表情严肃的男生，在聊殡葬流程与价位时，一直很淡然。在把狗狗送进火化炉，火苗“嘭”起瞬间，他却控制不住地呜咽。她原来以为男生不轻易流泪，“在这种时候，改变了刻板印象。”她说。
还有一位主人，可能觉得在宠物生前亏待了它，一直在火化炉旁磕头，念叨着“对不起”。最激动的是一位孕妇，火点着时，想把头伸进炉里，抓着宠物的尾巴，不肯松。
经过高温焚烧，宠物的骨灰被碾碎，装入盒中。有时，骨灰，可以看出宠物生前的状态。
一只因器官衰竭死去的狗狗，骨灰里烧出了两块薄薄的硬板,合起来大概巴掌大小。徐雅婷说，遗体没有便血的情况，那硬板就不是吃下去的。“应该是狗狗生前骨折，打过钢板。”
骨灰里也会出现一小块，陶瓷状的漂亮结晶，俗称“舍利子”。有的宠物生前患病，长期喂药，药中的部分物质吸收不了，附着在骨头上。有的是缺钙，有的是内出血，有些是主人吃素，狗狗也跟着吃素，饮食简单，结晶体也干净。
火化师傅告诉她，见过最好看的舍利子是 “玫瑰金”色，泛着粉色金光，被顾客当做信物，带走留念。
为了留着“念想”，人们愿意为宠物善终付出钱财，这项业务也在城市愈开愈多。最初，徐雅婷接送遗体的车辆还贴有殡葬广告，客户反映，希望车悄悄来，并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花钱为宠物追悼，“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得了”。
几年过去，宠物殡葬被接纳，乱象也在滋长。徐雅婷听说，朋友的宠物在别家机构善终时，火化完，突然被告知需要加钱，买骨灰盒。“那个时候本来极度伤心，还被讹钱。不买怎么办呢？也不能手捧着灰回家啊” 徐雅婷说。
她认为，不能仅仅是商人，不能想方设法在死去的宠物身上赚钱。也许，这是个新奇生意，但也包含宠物与主人之间，曾经亲密的陪伴情感。
【3】有些宠物还活着，就被主人送来火化并不是所有宠物主对宠物都有难以割舍的感情。
徐雅婷听过客人在电话那头说“骨灰什么的，我都不要，你把它接走给处理掉，最低多少钱？”她感慨，死了被这样对待，生前又会对它多好呢？
也有宠物还活着就被送来火化的情况。主人解释说，它生病了，不吃不喝，想把它火化掉。上车后，她给了狗狗一根火腿肠，它吃得畅快，活蹦乱跳，不像生病。她又把狗狗给送回主人，说这是健康的，我们不能火化，可主人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接受，情急之下说了句 “你把它弄死烧掉，要多少钱我都给你。”
她观察，大部分健康的宠物被送来火化，都是家里有人怀孕，长辈想要偷偷处理掉孕妇的宠物。
“这样的情况常见，每年都有好几例。”遇多了，她也有了自己的劝导方法。她向顾客普及科学养狗的方法：做弓形虫检查，不接触粪便，不让宠物吃生肉，按时洗澡。“认真养，说不定比人都干净，怎么会对孕妇有危险呢？”
有些顾客年纪大了，不理解这一套，她说话也会变重。“你儿媳妇肚子的生命还没出生，你要用另一条生命去换，你想想，对肚里的孩子有什么影响？”她发现，老人迷信，不愿杀生，对宠物的观念就转变了。
徐现在养了七条狗，来源千奇百怪。有只秋田犬，出了车祸，脑袋被撞坏了，见人就咬，因为太过危险，被主人送来希望火化。徐雅婷最后决定把它关在笼子里，养到现在，也不敢放出来，害怕它发狂。一次，另一只小狗从笼子门钻进去，与它抢食，奇怪的是，“它不咬狗，只咬人。”
还有宠物主在被她拒绝火化健康狗后，说“那我就卖到繁殖基地或狗肉馆去”。她只好接来，自己养着。
宠物则对人忠诚得多。她陪朋友在医院打针时，车停在门口，一只黑背德牧钻到了她车的副驾，赖着不肯走。轰了好几次没轰走，她觉得可能是狗与她有缘分，便养着了。
一段时间后，她发现这只狗握手、坐下都是受过训练的。她有时蒙在被窝里玩手机，一会儿没动静，它有救生意识，会拿爪子刨被子，确认她是不是还活着。它也护主，徐和朋友打闹着玩，它会猛地推开别人，挡着她前面，不让别人伤害她。
【4】为开宠物殡葬机构，卖掉房子与父母闹僵创立一家宠物殡葬机构的想法，始于徐雅婷大三在宠物店实习期间。被注射安乐死后的宠物，尸体被简单掩埋在医院外的花坛，或随意丢弃在垃圾桶里，她无法接受。
专家曾提醒，任由宠物遗体流向社会，可能会造成疫病泛滥，正常死亡的动物建议两种处理方式，一是火化，二是深埋——选在居民较少且远离水源的地方挖两米左右的深坑，并在遗体上覆盖一层较厚的生石灰以避免致病物质扩散。
根据动物防疫法规定，动物死亡后应当按照规定进行无害化处理，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随意处置。但现实情况正相反，有媒体报道，北京市养犬协会曾到市政、环卫部门调研，得知尤其是到夏季，环卫工人常从垃圾桶里捡到仅用塑料袋包裹的猫狗尸体。
徐雅婷提到火化的必要性。掩埋挖的深度，在市区一般很难达到，浅埋经雨水冲刷，几层土被冲掉，尸体就翻了出来。“疫病对人的危险，是潜伏着的。对动物传染的猫瘟等，一死就是死一片。”
2014年，徐结束了在宠物医院的实习，卖掉父母给自己买的房子，花十几万元辗转从河南买回一台动物火化炉，开始租地盖房，将宠物殡葬的想法落地。
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，连夜打电话表示反对，“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每天和尸体打交道，很脏，也怕影响到将来找男朋友。”
因为这件事，徐雅婷和母亲闹僵了，母亲坚持让她另外找一份工作，不要干这种“不干净”的工作。但徐雅婷横下一条心，一定要干下去，为此，她与父母，僵持了大半年。
矛盾在机构逐渐步入正轨中解开，父母也看到了她的坚持。七年过去，她为几千只动物善终。除了常见的猫、狗、兔子之外，还有蜥蜴、乌龟、金鱼，甚至，几十公斤重的小香猪。
徐雅婷和母亲在她的宠物墓园/图源长江日报摄影记者 彭年
目前，机构设立了爱心箱。许多老顾客会为路边死去的流浪动物，捐出一份“火化金”。徐雅婷有时开车在路边遇到死去的宠物，也会收到袋子里，带去火化。“死亡面前，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，都应该体面善终。”她说。
殡葬的费用依据宠物的体重而定，5kg以下，最低680元，升级墓地与制作骨灰钻石是另外的价格。机构客源稳定，最多一天会有三、四笔订单。但徐雅婷说，最大的困难，是殡葬业难雇到人，招来的司机听说是接死去的宠物，都不愿意。她明白，“在我们的文化里，对死亡还是很忌讳，觉得晦气。”
【5】在温馨的宠物墓地，顾客也接受着死亡教育墓地位于新洲区张店村旁边，从市区向北，要驱车一个多小时。徐雅婷和村里签订了20亩地的租赁合同，其中，十亩作为墓园，栽种着桃树，另十亩她用来供主人们踏青、游玩。
这是一片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桃树林，每棵树下，围着白色栅栏，内部摆放的东西各异。小型洋房、玩偶、鲜花，或埋于此宠物的大头贴，一旁写着它的姓名，生卒日期。
“宠物墓地是不立碑的，不然会太过庄严肃静。”徐雅婷说，她希望，墓地不是令人害怕的地方，而是温馨、可供休闲散步的地方。
墓园里埋葬的宠物/图源长江日报摄影记者 彭年
经过几年为宠物善终，徐雅婷对死亡的态度，悄然变化。在她的宠物墓地，不少顾客，也接受着死亡教育。
豁达、看淡生死，在老年宠物主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。一位专程从上海来武汉给宠物善终的老人，约摸六十岁，文质彬彬，说他的狗狗很傲娇、霸道。他还讲起，从抱它回家，养了那么多年，家里所有房间都能去，书房不能进。狗狗走的那一天，知道从来不进书房的它，突然去书房看着主人。那个时候，老人就知道，“可能是时候到了”。
在自己狗狗的墓前，老人幽默地打趣道“在这里，周围全是小猫小狗陪你，你要继续霸道下去，统治这片地，称王称霸。”
未懂事的小孩也会来扫墓，叫去世的宠物为“哥哥”。妈妈告诉他，哥哥去汪星球了。小孩就在墓前说，哥哥，你在汪星球要好好的，想我了记得回来看我。在徐雅婷看来，这可能是对小孩子，最好的死亡教育。
无法豁达面对宠物的离去，也是常情，悲伤需要时间来稀释。一位女老师的宠物刚埋下，每周她都驾车来郊区看，半年时间才慢慢释然。
在送走旧宠的墓园，还有主人意外捡到流浪狗，作为新宠。徐雅婷说，那只狗就跟在他们车后面，顾客看着它很有眼缘，就顺水推舟地领养了。“直接用的旧宠的名字，还叫豆豆”。
每年清明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到墓地来给宠物扫墓。墓园最热闹的时节，有三个——桃花开、结桃果、过年假期。
树下的墓园/图源长江日报摄影记者 彭年
桃树林下，把宠物骨灰撒在树根，环保无污染，还能当肥料。宠物主人会认领桃树，结果实的季节，主人们纷纷来游玩，把一整棵树上的果实摘完，分发给亲戚朋友们，说“这是我家狗狗的桃树结出的果。”
每年开春，风变得柔和，草芽冒新，粉白色的桃花张扬在枝头。桃树下不变的是，埋下的宠物，长眠于此。主人们在往前走。天气晴朗，他们便带着家里的小孩，新养的宠物，在墓地大片的草地上，撒欢地奔跑。
（文中配图皆摄于2017年）
九派新闻记者 徐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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